瑞鶴仙
南宋/吳文英
晴絲牽緒亂,對滄江斜日,花飛人遠。垂楊暗吳苑,正旗亭煙冷,河橋風暖。蘭情蕙盼,惹相思,春根酒畔。又爭知、吟骨縈銷,漸把舊衫重剪。
凄斷,流紅千浪,缺月孤樓,總難留燕。歌塵凝扇,待憑信,拌分鈿。試挑燈欲寫,還依不忍,箋幅偷和淚卷。寄殘云剩雨蓬萊,也應夢見。
【譯釋】吳文英曾在蘇州倉曹幕供職,其時于蘇州納有一妾。后二人因故分手,其妾遠去。夢窗詞中多有憶念此姬之作。楊鐵夫《吳夢窗詞箋釋》(廣東人民出版社1992年3月第1版)注此詞曰:“此為寒食節憶姬之作。”可信。
晴絲牽緒亂,對滄江斜日,花飛人遠:晴日里的游絲牽動著我混亂的思緒,面對著青碧的吳江和西斜的落日,伊人就像片片落紅一般,隨著春風飄得非常遙遠。晴絲:晴日的游絲,指昆蟲所吐的飄浮于空中的細絲。這里諧音“情絲”。滄江:青碧的江水,此處指蘇州的吳江。花飛:既是寒食節實景,也隱喻愛姬遠去。首層點出“人遠”之題,奠定全詞基調。
垂楊暗吳苑,正旗亭煙冷,河橋風暖:低垂的柳絲濃密幽暗,遮掩著風光旖旎的古吳國宮苑;正是禁止煙火的寒食節,但吳苑中的旗亭、河橋之上已經暖風融融。垂楊:垂柳。暗:形容柳絲茂盛濃密,也隱含二人約會之地隱秘之意。與李商隱《無題》“昨夜星辰昨夜風,畫樓西畔桂堂東”語意相類。吳苑:古代吳國的宮苑,蘇州為春秋時吳國國都,故稱。旗亭:酒樓。河橋:指吳江上的橋。煙冷:指寒食節禁止煙火。煙冷、風暖互文見義,并非只有旗亭煙冷,只有河橋風暖,而是旗亭、河橋都是煙冷、風暖之時。這層回憶二人初見時之場景,謂二人在寒食節風暖花開之時,相遇于河橋邊,相約于酒樓上。
蘭情蕙盼,惹相思,春根酒畔:愛姬蘭芳蕙質,轉盼多情,我們共飲的酒杯,似乎盛滿了濃濃的春情,惹起無限的相思。蘭情蕙盼:蘭、蕙,香草名,比喻女子氣質芬芳高雅。盼:顧盼,眉目傳情。春根:本指蘊蓄著春天生機的草木宿根,比喻蘊蓄的春情。如朱祖謀《薄倖》:“甚臥枝、花發東園,春根重上相思句。”酒畔:酒邊。這層回憶二人共飲定情。當時的濃情蜜意,與今日的孤苦形成鮮明對比。
又爭知、吟骨縈銷,漸把舊衫重剪:那時又怎么會想到,今天分離,無盡的思念讓我形銷骨立,昔日愛姬親手為我剪裁的衣衫已經過于肥大不能合身,只好重新剪裁。爭:怎。吟骨:吟詩之人的身體,指詞人自己。縈,《說文》:收卷也。與“銷”同義連用,指消瘦。漸:《詩詞曲語辭匯釋》:還又也。這層寫今日相思之苦。通過“舊衫”這個典型意象鉤連今昔,睹物思人,情何以堪?
凄斷,流紅千浪,缺月孤樓,總難留燕:我凄傷欲絕,眼看著落花隨著重重波浪流向遠方,殘缺的夜月,孤單的高樓,終究無法留住飛往遠方的燕子。斷:絕,極。紅:代指落花。也象征遠離的愛姬。總:總歸,終究。留燕:反用盼盼留守燕子樓之典。白樂天燕子樓詩序云:“徐州故張尚書,有愛妓曰盼盼,善歌舞,雅多風態。尚書既歿,彭城有舊第,第中有小樓名燕子。盼盼念舊愛而不嫁,居是樓十馀年,幽獨塊然。”這層直抒愛姬遠去之凄苦。“總難留燕”語含怨艾,為下層“拌分鈿”做了鋪墊。
歌塵凝扇,待憑信,拌分鈿:她昔日歌舞時所持的團扇,現在已經落滿灰塵,她恐怕再也沒有戀我之心了;我想寫封信,干脆與她徹底斷絕。“歌塵凝扇”,也象征情人的眷戀之心已經塵封凝結。待:準備,想要。憑信:用一封信,寫一封信。拌:同“拚”,割舍之辭,干脆,索性。分鈿:把鈿盒分開,比喻分手。語本白居易《長恨歌》“釵留一股合一扇,釵擘(bò)黃金合分鈿”。
試挑燈欲寫,還依不忍,箋幅偷和淚卷:我嘗試著把燈挑亮來寫斷情信,結果還是不忍心寫,又悄悄地把滴著眼淚的信箋卷起來。試:嘗試,說明分手的決心不夠堅定。還依:還是,依然。同義連用。和:連同。欲言又止,欲斷還連,詞人的矛盾心情刻畫入微。
寄殘云剩雨蓬萊,也應夢見;我把殘余的思念之情寄到蓬萊仙境,也許能在仙境中夢到她呢。云、雨:用楚襄王夢巫山神女之典,神女離去時說:“旦為朝云,暮為行雨,朝朝暮暮,陽臺之下。”代指男女相愛的情意。蓬萊:蓬萊仙境。應:表推測,也許。這層既補述了上層不寫斷情信的理由,謂如果把剩余的相思之情完全斬斷,以后恐怕做夢都夢不到她了;又留下想象空間,結尾饒有余味。
這首詞有兩個比較突出的特點。一是不同時空場景的交叉跳接,如現代電影之蒙太奇手法。如上片一層寫現在,二、三層回憶過去初見情形,四層又回到現在。二是對詞人自己愛恨交加的曲折復雜心情的刻畫,浹髓淪肌,動人心魄。楊鐵夫評曰:“此詞的是回腸蕩氣,千回百折,令人不忍卒讀者。”(《吳夢窗詞箋釋》11頁)確是有識之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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