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清空”是南宋詞人張炎提出的作詞主張。張炎在其詞學專著《詞源》中有如下論述:
詞要清空,不要質實。清空則古雅峭拔,質實則凝澀晦昧。姜白石詞如野云孤飛,去留無跡。吳夢窗詞如七寶樓臺,眩人眼目,碎拆下來,不成片段。此清空質實之說。夢窗《聲聲慢》云:“檀欒金碧,婀娜蓬萊,游云不蘸芳洲。”前八字恐亦太澀。如《唐多令》云:“何處**愁,離人心上秋;縱芭蕉不雨也颼颼。都道晚涼天氣好,有明月,怕登樓。 前事夢中休,花空煙水流,燕辭歸客尚淹留。垂柳不縈裙帶住,漫長是,系行舟。”此詞疏快,卻不質實。如是者集中尚有,惜不多耳。白石詞如《疏影》、《暗香》、《揚州慢》、《一萼紅》、《琵琶仙》、《探春》、《八歸》、《淡黃柳》等曲,不惟清空,又且騷雅,讀之使人神觀飛越。(夏承燾《詞源注》17頁。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年4月北京第一版。下同)
后代學者對“清空”多有闡釋。如夏承燾《詞源注》:“清空與質實相對而言,張炎舉出姜夔、吳文英兩家詞作具體對比。大抵張炎所謂清空的詞是要能攝取事物的神理而遺其外貌;質實的詞是寫得典雅奧博,但過于膠著于所寫的對象,顯得板滯。”(《詞源注》17頁)繆鉞《詩詞散論》:“非從實際上寫其形態,乃從空靈中攝其神理。”(葉嘉瑩《南宋名家詞選講》105頁轉引。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2月第一版,下同)劉永濟《詞論》:“清空云者,詞意渾脫超妙,看似平淡,而義蘊無盡,不可指實。”(徐晉如《大學詩詞寫作教程》196頁轉引。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年3月第一版,下同)葉嘉瑩《南宋名家詞選講》:“我們說白石(姜夔號白石道人)清空,清空就是不落實……吳文英常常抱住主題來寫,寫得就比較落實,而姜白石總是旁敲側擊。”(《南宋名家詞選講》124頁)等等。這些學者的闡釋,從不同角度對清空作了精辟的概括。但對于一般讀者而言,仍然難以有一個具體切實的把握。筆者不揣淺陋,即以張炎所舉姜白石詞八首、吳文英詞兩首以及張炎自己的三首代表性詞作(均附于文后)為例,力爭對清空作一些較為具體的描述,希望能對初學者有所幫助。
筆者認為,清空,包含兩方面的內涵。一是“清”。“清”有清冷、清幽、清峭、清朗、清疏、清曠、清麗、清淡等義,指意境要清幽冷峭,疏宕曠朗;意象選擇多自然而少人工;語言多清淡白描而少秾艷妝飾。如姜夔《暗香》“但怪得竹外疏花,香冷入瑤席”,姜夔《八歸》“渚寒煙淡,棹移人遠,飄渺行舟如葉”,姜夔《揚州慢》“二十四橋仍在,波心蕩冷月無聲”,姜夔《淡黃柳》“燕燕飛來,問春何在?唯有池塘自碧”,吳文英《聲聲慢》“露柳霜蓮,十分點綴成秋”,吳文英《唐多令》“都道晚涼天氣好,有明月、怕登樓”,張炎《八聲甘州》“折蘆花贈遠,零落一身秋”,張炎《高陽臺》“更凄然,萬綠西泠,一抹荒煙”等,都是“清”境的范例。張炎批評吳文英《聲聲慢》“前八字恐亦太澀”。前八字是“檀欒金碧,婀娜蓬萊”。檀欒,竹美好貌。金碧,代指金黃翠綠的竹子。婀娜,輕盈柔美貌。蓬萊,本指蓬萊宮,代指餞別之地的亭閣。這兩句從意象選擇來看是偏重人工的,從設色來看是濃艷的,從語言風格來看是繁復修飾的(檀欒、婀娜兩個修飾詞意義相近),與“清”境要求的自然的、疏淡的、白描的特點相去甚遠,所以受到張炎批評。
“清空”之“空”,意為空靈虛涵,可以包容更多的東西。清空的反面是質實。如果詞的寫作對象是甲事物,而作者只就甲事物的形貌特點著筆來寫,讀者看到想到的只有甲事物,再沒有別的,這就是質實。“空”的要求是,詞的寫作對象是甲事物,作者不只要把握甲事物的形貌特點,還要提煉出甲事物的神韻,并巧妙表現出來。讀者看到想到的不只有甲事物,還會有乙事物,甚至丙事物、丁事物,即劉永濟所謂“義蘊無盡”。正因如此,讀者看到清空的詞作,有時難以確定到底寫的是甲事物,還是乙事物、丙事物,即劉永濟所謂“不可指實”(對“不可指實”不可片面理解。清空并不是作者故布疑陣,讓讀者難以索解。事實上,優秀的清空之詞只要熟悉作者身世背景,細加尋繹,都能找到其寫作對象。絕對“不可指實”的詞作并非清空之詞)。要達到這個目的,清空之詞常用以下方法。
一、對寫作對象少作正面敘寫,多用側面烘托,即葉嘉瑩所謂“旁敲側擊”。如姜夔《揚州慢》表現戰亂對揚州的摧殘,全篇只有“自胡馬窺江去后,廢池喬木,猶厭言兵”這一層是涉及本事的,而且正面敘寫的只有“胡馬窺江”四字,其它全是側面烘托。姜夔《疏影》描寫梅花,沒有一句對梅花的正面描寫。吳文英《聲聲慢》寫送別,全詞只有一層正面寫本事:“愁送遠,駐西臺車馬,共惜臨流。”其它都是側面烘托。張炎《渡江云》寫對杭州的思念,只有“新煙禁柳,想如今、綠到西湖。猶記得、當年深隱,門掩兩三株”,對本事有所涉及,而且是景物描寫中帶出的。
二、意象、場景富于聯想性、象喻性、多向性。如姜夔《疏影》所寫的梅花,有人認為是象征合肥情人的,有人認為是象征徽欽二帝的,有人認為是象征自己的青春才華的,這些理解都可講通,就是因為詞中的梅花意象具有聯想和象喻的多向性。再如張炎《八聲甘州》“向尋常野橋流水,待招來,不是舊沙鷗”,既可表示老朋友離開后的孤獨冷落,也可表示國破家亡、物是人非的傷感。張炎所舉吳文英《聲聲慢》的句子“檀欒金碧,婀娜蓬萊,游云不蘸芳洲”,前八字“檀欒金碧,婀娜蓬萊”被批評為“太澀”,也是因為缺乏聯想性、象喻性。后六字“游云不蘸(粘附)芳洲”,則可象喻即將遠離的朋友,故沒有被張炎批評。
三、多用懸擬之筆。懸擬就是想象假托。又分兩種情況。一是象喻懸擬。即作者所寫之物象情事并非作者生活中所實有,只是作者假設的抒情依托。如玉宇瓊樓、斜陽煙柳、啼鴂沙鷗、花開花落、美人之思等,就是常見的象喻懸擬的物象。繆鉞《論詞》詩云:“論詞懸擬最高境,奇氣靈光兼有之。玉宇瓊樓饒遠想,斜陽煙柳寄幽思。由來此事關襟抱,莫向蠻箋費麗辭。察物觀生增妙趣,庭中嘉樹發華滋。”(繆鉞《冰繭庵詩詞稿》138頁。河北教育出版社,1997年11月第一版)就是對象喻懸擬的精辟論述。劉永濟論清空所謂“不可指實”,也包含清空詞多用象喻懸擬的因素。如張炎《八聲甘州》“折蘆花贈遠,零落一身秋”,并不是說作者真的折了一支蘆花寄給遠方的朋友,而是象喻懸擬。張炎《渡江云》:“常疑即見桃花面,甚近來、翻笑無書?書縱遠,如何夢也都無?”從字面看,似乎是寫杭州有一個作者思念的女子,作者總覺得要見到她了,結果連封書信也沒有;不但沒有書信,連做夢都夢不到她。其實,在作者生活中,并不一定真有這樣一個女子,她只是故國之情的一種寄托。“夢也都無”表示自己所眷戀的故都(杭州原為南宋首都)、故國以及自己以前的富貴生活已經一去不復返了。二是設想懸擬。不同于象喻懸擬的憑空造象,設想懸擬是依據實際生活所做的想象,是生活實景的延伸和補充。如姜夔《揚州慢》“杜郎俊賞,算而今重到須驚。縱豆蔻詞工,青樓夢好,難賦深情。”就是懸想如果杜牧今天再來到揚州,也會為揚州的殘敗而震驚,即使他有能寫出豆蔻詞、青樓夢那樣美妙詞章的文筆,也無法表達深重的悲傷之情。姜夔《淡黃柳》“強攜酒、小橋宅。怕梨花落盡成秋色,燕燕飛來,問春何在?唯有池塘自碧。”“怕”字以下,全為設想懸擬之詞。這首詞寫姜夔與合肥情人的最后道別,以后合肥情人就要嫁給別人了,姜夔非常傷感,但他還是要強打精神,攜酒到情人宅中餞別(小橋是情人的代稱),就是怕以后再也見不到她了。作者設想燕子(象征作者自己)回來之后,再也見不到一朵梨花(象征情人),只有一塘寒碧的池水。吳文英《聲聲慢》的整個下片“知道池亭多宴,掩庭花、長是驚落秦謳。膩粉闌干,猶聞憑袖香留。輸他翠漣拍甃,瞰新妝、時浸明眸。簾半卷,帶黃花、人在小樓”都是設想懸擬。這首詞寫餞別同僚孫無懷,下片全從孫無懷昔日歌妓的角度設想。謂我之所以知道孫無懷和歌妓曾經多次在這里的池亭歡宴,是因為覆蓋庭院的落花,那都是歌妓常常引吭高歌而震落的,池亭的欄桿沾滿歌妓留下的脂粉,還能聞到歌妓翠袖憑欄留下的香氣。今天的池水遠不如昔日歌妓陪同時明澈,因為那時歌妓曾在水中映看自己的新妝,水中浸潤了歌妓明亮的眼眸。孫無懷走后,歌妓會在菊花環繞的小樓上半卷珠簾翹首遙望,期盼孫無懷的歸來。
四、靈活運用典故。運用典故有利于加大作品容量,增加作品意蘊,有助于形成“空”的境界。優秀的清空詞作對典故的運用靈活多樣。有明用的。如姜夔《琵琶仙》“十里揚州 ,三生杜牧,前事休說”,就是明用杜牧之典。杜牧有一首《嘆花》詩:“自是尋春去校遲,不須惆悵怨芳時。狂風落盡深紅色,綠葉成陰子滿枝。”據《 唐闕史·卷上》記載,杜牧早年游湖州,識一民間女子,年十三四歲。杜牧與其母相約過十年來娶,后十四年,杜牧始出為湖州刺史,女子已嫁人三年,生二子。此處只用“三生杜牧”四字,既隱括了這個曲折的故事,以此來類比自己的情人已嫁他人;又融合了《嘆花》詩的意境,增加了詞的意蘊。有暗用的。如姜夔《疏影》“苔枝綴玉,有翠禽小小,枝上同宿”,暗用隋代趙師雄游羅浮山夢到梅神與翠鳥(見《龍城錄》)的典故,增加了梅花飄逸出塵的氣質,引發讀者遐想。有時暗用典故不露痕跡,在可有可無之間,則更顯空靈蘊藉。如吳文英《聲聲慢》“簾半卷,帶黃花、人在小樓”,可讓人聯想到李清照的“莫道不消魂,簾卷西風,人比黃花瘦”,吳詞雖沒有“銷魂”字眼,卻同樣包含了“銷魂”之意。有參用的,即同時用兩個或兩個以上的典故。如張炎《八聲甘州》“問誰留楚佩,弄影中洲”就參用《楚辭·九歌·湘君》“君不行兮夷猶,蹇誰留兮中洲”“捐余玦兮江中,遺余佩兮醴浦”和鄭交甫漢江遇神女留佩(見劉向《列仙傳》)兩個典故。如果按《湘君》典故理解,“弄影”可解釋為形影相吊,與蘇軾《水調歌頭》“起舞弄清影”義近,表示朋友離去后的孤獨。如果按漢江神女留佩的典故理解,“弄影”可解釋為搔首弄姿,“中洲”諧音“中州”,代指元當局;“問誰留楚佩,弄影中洲”是個反問句,表示自己和友人都不會向元當局獻媚求榮。典故的參用使詞意具有了多向性,既增加了詞句的意蘊,又委婉含蓄,避免文網之禍。
五、句法少平鋪直敘,多回旋轉折,跳躍變換。張炎在評價吳文英《唐多令》詞時說:“此詞疏快,卻不質實。”“卻”字的轉折表明,張炎認為疏快之詞多為質實的,而清空之詞多不疏快。疏快就是平鋪直敘,明朗順暢,不疏快就是多回旋轉折,跳躍變換。如姜夔《暗香》,“舊時月色,算幾番照我,梅邊吹笛。喚起玉人,不管清寒與攀摘。”是寫過去的場景;“何遜而今漸老,都忘卻春風詞筆。但怪得竹外疏花,香冷入瑤席。”回到現在。“江國,正寂寂,嘆寄與路遙,夜雪初積。翠尊易泣,紅萼無言耿相憶。”是寫現在。“長記曾攜手處,千樹壓、西湖寒碧。”又回到過去。“又片片、吹盡也,幾時見得?”結尾將過去的場景與現在的場景融合為一,余味無盡。極盡跳躍回旋之能事。再如張炎《渡江云》。上片首層“山空天入海,倚樓望極,風急暮潮初”,按正常順序為“倚樓望極,山空天入海,風急暮潮初”,變為逆筆,句法矯健。下層接以“一簾鳩外雨,幾處閑田,隔水動春鋤”這樣的和暖之景。上遠下近,上剛下柔,上逆下順,見錯落變化之致。下片第三層“常疑即見桃花面,甚近來、翻笑無書”是說,自己總覺得馬上要跟她見面了,可笑的是,為什么近來反而連書信也沒有了?這是一層轉折。末層“書縱遠,如何夢也都無”是說,縱然路太遠書信不能到達,為何連做夢都夢不到呢?又折進一層。可謂筆筆不凡,愈轉愈深。
以上“清”“空”兩方面的內容綜合起來,就是清空詞的特點。楊鐵夫評價吳文英《瑞鶴仙》(晴絲牽緒亂,對滄江斜日,花飛人遠。垂楊暗吳苑,正旗亭煙冷,河橋風暖。蘭情蕙盼,惹相思、春根酒畔。又爭知、吟骨縈銷,漸把舊衫重剪。 凄斷,流紅千浪,缺月孤樓,總難留燕。歌塵凝扇,待憑信,拌分鈿。試挑燈欲寫,還依不忍,箋幅偷和淚卷。寄殘云剩雨蓬萊,也應夢見)說:“此詞的是回腸蕩氣,千回百折,令人不忍卒讀者。玉田(張炎號玉田)不取此,而取《唐多令》,何歟?”(楊鐵夫《吳夢窗詞箋釋》11頁。廣東人民出版社1992年3月第1版)認為張炎應該用《瑞鶴仙》作為清空詞的代表,不應該用《唐多令》。這說明楊鐵夫并沒有準確把握清空詞的特點。《瑞鶴仙》設色濃艷,如晴絲、花飛、風暖、蘭情、蕙盼、春根、流紅等;意象多與人工有關,如吳苑、旗亭、河橋、舊衫、孤樓、歌扇、分鈿、箋幅、蓬萊等,不符合“清”的要求。從內容來看,上片首層(到句號處為一層)交代情人遠去,二、三層回憶與情人初見。四層寫現在自己的憔悴。下片首層直抒凄苦之情。二層想索性寫信與之斷絕。三層又不忍心寫斷情之書信。四層還是希望夢中相見。這首詞雖然句法是千回百折的,但基本是正面敘寫自己對情人的深刻思念,缺乏象征性和聯想性,沒有多少言外之意,不符合“空”的要求,是比較典型的質實之作。
附錄:
姜夔詞八首(選自夏承燾《姜白石詞編年箋校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5月第1版。標點略有改動):
暗香
辛亥之冬,余載雪詣石湖。止既月,授簡索句,且征新聲,作此兩曲,石湖把玩不已,使二妓肆習之,音節諧婉,乃名之曰《暗香》、《疏影》。
舊時月色,算幾番照我,梅邊吹笛。喚起玉人,不管清寒與攀摘。何遜而今漸老,都忘卻春風詞筆。但怪得、竹外疏花,香冷入瑤席。
江國,正寂寂,嘆寄與路遙,夜雪初積。翠尊易泣,紅萼無言耿相憶。長記曾攜手處,千樹壓、西湖寒碧。又片片、吹盡也,幾時見得?
疏影
苔枝綴玉,有翠禽小小,枝上同宿。客里相逢,籬角黃昏,無言自倚修竹。昭君不慣胡沙遠,但暗憶、江南江北。想佩環、月夜歸來,化作此花幽獨。
猶記深宮舊事,那人正睡里,飛近蛾綠。莫似春風,不管盈盈,早與安排金屋。還教一片隨波去,又卻怨、玉龍哀曲。等恁時、重覓幽香,已入小窗橫幅。
揚州慢
淳熙丙申至日,予過維揚。夜雪初霽,薺麥彌望。入其城則四顧蕭條,寒水自碧。暮色漸起,戍角悲吟。予懷愴然,感慨今昔,因自度此曲。千巖老人以為有黍離之悲也。
淮左名都,竹西佳處,解鞍少駐初程。過春風十里,盡薺麥青青。自胡馬窺江去后,廢池喬木,猶厭言兵。漸黃昏,清角吹寒,都在空城。
杜郎俊賞,算而今重到須驚。縱豆蔻詞工,青樓夢好,難賦深情。二十四橋仍在,波心蕩、冷月無聲。念橋邊紅藥,年年知為誰生。
一萼紅
丙午人日,予客長沙別駕之觀政堂。堂下曲沼,沼西負古垣,有盧橘幽篁,一徑深曲。穿徑而南,官梅數十株,如椒如菽,或紅破白露,枝影扶疏。著屐蒼苔細石間,野興橫生。亟命駕登定王臺,亂湘流入麓山,湘云低昂,湘波容與,興盡悲來,醉吟成調。
古城陰,有官梅幾許,紅萼未宜簪。池面冰膠,墻腰雪老,云意還又沉沉。翠藤共閑穿徑竹,漸笑語驚起臥沙禽。野老林泉,故王臺榭,呼喚登臨。
南去北來何事?蕩湘云楚水,目極傷心。朱戶黏雞,金盤簇燕,空嘆時序侵尋。記曾共西樓雅集,想垂楊還裊萬絲金。待得歸鞍到時,只怕春深。
琵琶仙
《吳都賦》云:“戶藏煙浦,家具畫船。”唯吳興為然。春游之盛,西湖未能過也。己酉歲,予與蕭時父載酒南郭,感遇成歌。
雙槳來時,有人似、舊曲桃根桃葉。歌扇輕約飛花,蛾眉正奇絕。春漸遠、汀洲自綠,更添了幾聲啼鴂。十里揚州 ,三生杜牧,前事休說。
又還是、宮燭分煙,奈愁里、匆匆換時節。都把一襟芳思,與空階榆莢。千萬縷、藏鴉細柳,為玉尊、起舞回雪。想見西出陽關,故人初別。
探春(《姜白石詞編年箋校》作“探春慢”)
予自孩幼隨先人宦于古沔,女須因嫁焉。中去復來幾二十年,豈惟姊弟之愛,沔之父老兒女子亦莫不予愛也。丙午冬,千巖老人約予過苕霅,歲晚乘濤載雪而下,顧念依依,殆不能去。作此曲別鄭次臯、辛克清、姚剛中諸君。
衰草愁煙,亂鴉送日,風沙回旋平野。拂雪金鞭,欺寒茸帽,還記章臺走馬。誰念漂零久,漫贏得幽懷難寫。故人清沔相逢,小窗閑共情話。
長恨離多會少,重訪問竹西,珠淚盈把。雁磧波平,漁汀人散,老去不堪游冶。無奈苕溪月,又照我扁舟東下。甚日歸來?梅花零亂春夜。
八歸·湘中送胡德華
芳蓮墜粉,疏桐吹綠,庭院暗雨乍歇。無端抱影銷魂處,還見篠墻螢暗,蘚階蛩切。送客重尋西去路,問水面琵琶誰撥?最可惜一片江山,總付與啼鴂。
長恨相從未款,而今何事,又對西風離別?渚寒煙淡,棹移人遠,飄渺行舟如葉。想文君望久,倚竹愁生步羅襪。歸來后,翠尊雙飲,下了珠簾,玲瓏閑看月。
淡黃柳
客居合肥南城赤闌橋之西,巷陌凄涼,與江左異。唯柳色夾道,依依可憐。因度此闋,以紓客懷。
空城曉角,吹入垂楊陌。馬上單衣寒惻惻。看盡鵝黃嫩綠,都是江南舊相識。
正岑寂,明朝又寒食。強攜酒、小橋宅。怕梨花落盡成秋色,燕燕飛來,問春何在?唯有池塘自碧。
吳文英詞二首(選自楊鐵夫《吳夢窗詞箋釋》,廣東人民出版社1992年3月第1版。標點略有改動)
聲聲慢
陪幕中餞孫無懷于郭希道池亭,閏重九前一日。
檀欒金碧,婀娜蓬萊,游云不蘸芳洲。露柳霜蓮,十分點綴成秋。新彎畫眉未穩,似含羞、低護墻頭。愁送遠,駐西臺車馬,共惜臨流。
知道池亭多宴,掩庭花、長是驚落秦謳。膩粉闌干,猶聞憑袖香留。輸他翠漣拍甃,瞰新妝、時浸明眸。簾半卷,帶黃花、人在小樓。
唐多令·惜別
何處**愁?離人心上秋。縱芭蕉、不雨也颼颼。都道晚涼天氣好,有明月、怕登樓。
年事夢中休,花空煙水流。燕辭歸、客尚淹留。垂柳不縈裙帶住,漫長是、系行舟。
張炎詞三首(選自孫虹、譚學純《山中白云詞箋證》,中華書局2019年12月第1版。標點略有改動):
高陽臺·西湖春感
接葉巢鶯,平波卷絮,斷橋斜日歸船。能幾番游,看花又是明年。東風且伴薔薇住,到薔薇、春已堪憐。更凄然,萬綠西泠,一抹荒煙。
當年燕子知何處?但苔深韋曲,草暗斜川。見說新愁,如今也到鷗邊。無心再續笙歌夢,掩重門、淺醉閑眠。莫開簾,怕見飛花,怕聽啼鵑。
八聲甘州
辛卯歲,沈堯道同余北歸,各處杭越。逾歲,堯道來問寂寞,語笑數日,又復別去。賦此曲,并寄趙學舟。
記玉關、踏雪事清游,寒氣脆貂裘。傍枯林古道,長河飲馬,此意悠悠。短夢依然江表,老淚灑西州。一字無題處,落葉都愁。
載取白云歸去,問誰留楚佩,弄影中洲?折蘆花贈遠,零落一身秋。向尋常野橋流水,待招來,不是舊沙鷗。空懷感,有斜陽處,卻怕登樓。
渡江云
山陰久客,一再逢春。回憶西杭,渺然愁思。
山空天入海,倚樓望極,風急暮潮初。一簾鳩外雨,幾處閑田,隔水動春鋤。新煙禁柳,想如今、綠到西湖。猶記得、當年深隱,門掩兩三株。
愁余,荒洲古溆,斷梗疏萍,更漂流何處?空自覺、圍羞帶減,影怯燈孤。常疑即見桃花面,甚近來、翻笑無書?書縱遠,如何夢也都無?
此文讀后,有茅塞頓開之感!
宋,金侵,南北分。國弱,何因?窺毫知身,文風女人。
拜讀學習,獲益匪淺!
學習了!長知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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